行业破局，需要自律与他律相结合

文｜《财经》记者 郑慧

编辑｜韩舒淋

2024上半年，中国光伏行业经历了量涨价跌的“冰火两重天”，众多企业深陷亏损。而进入下半年，这种局势并没有明显的好转迹象。值此困难时刻，七位龙头光伏企业的一把手受邀参加央视《对话》栏目，以“相信中国光伏”为主题开展对话，共商行业健康发展的破局之道。他们是：

李东生 TCL创始人 董事长

刘汉元 通威集团董事局主席

朱共山 协鑫集团董事长

钟宝申 隆基绿能董事长

李仙德 晶科能源董事长

高纪凡 天合光能董事长

陆川 正泰新能源董事长

七位光伏龙头企业一把手齐聚《对话》 来源：央视《对话》栏目组

2020年11月，中国刚提出“碳达峰、碳中和”目标不久，其中几位光伏企业家曾受邀参与《对话》。彼时，光伏行业摆脱了原料、设备、市场“三头在外”的窘境，实现光伏制造、光伏发电装机量、光伏发电量的“三项世界第一”，站上巅峰。

四年来，中国从能源转型最大的承压国变成引领国，草根光伏变成大国名片。但如今七位龙头企业的一把手再聚《对话》，却是因为行业发展陷入谷底。

中国光伏协会名誉理事长王勃华指出，过去几年，高成长预期、高盈利性的光伏行业经历了一波投资热潮。适度投资很快演变为盲目追捧，地方政府推波助澜，金融机构趋之若鹜，跨界企业无序涌入，最终导致产业供需失衡。

“光伏行业走得太快了，我最担心的是这个产业走明天的路，让自己明天无路可走。” 中国能源研究会常务理事李俊峰说。“我们这一代人，过去解决的是缺乏的问题，大家都有办法。但现在要慢下来，特别是要做减法的时候，我们似乎没有办法了。”不过他同时指出，可喜的是，从能源转型的需求出发，行业还有很大的空间，但要把握节奏，别给自己出难题。

围绕行业如何做减法、控节奏、破困境，一把手们展开了讨论。

越卖越亏，何以破局

受供需失衡影响，今年上半年以来，光伏主产业链各环节持续降价。9月以来，光伏组件最低报价已降至0.62元/瓦，再刷行业新低。行业陷入越卖越亏，亏了还卖的困境。

“整个市场体系被扭曲了，在中国市场没有企业能赚到钱，盈利大多来自其他业务或者海外业务。”李仙德表示。

对此，刘汉元解释称，在供需错配的情况下，企业都想在竞争中占有更多市场份额，扩大销量并提高收入，由此出现了低价竞争，随着程度不断加深，最终导致越卖越亏的现状。朱共山则指出，同质化也是这一现状的推手。“产品同质化、模式同质化、制造同质化，知识产权不受保护，行业竞争门槛比较低。”他评价道。

为何企业深陷亏损也不愿退出？钟宝申道出了背后的无奈。他指出，企业背后有很多责任，包括员工、投资者等利益相关方，不到万不得已，都不会接受关门。但他同时表示，如果大家都不自律、非理性地生产，最后亏到不得不关门，也会给社会带来巨大损失。

“没有必要”，李仙德认为，企业可以承受适度的利润亏损，但有些企业为了开工率，亏着现金流卖，这没有意义。“我们不是互联网企业，不需要流量和客户的数据，你亏掉的就是资产和现金。如果想为更长的周期做好准备，现在应该做的是保存实力。”他说。

陆川补充道，有些刚进来的企业可能会抱有“亏一段时间就会好”的想法，但在光伏行业，这个周期可能会比较长。光伏产品不是消耗品，而是长期资产，产品降本最终会被终端电价消化，制造端并没有获得太多好处。另外随着降本、产品差异化的推进，终端光伏发电需求上升，目前还碰到了电网消纳方面的问题。

李东生指出，过去几年显示面板行业也经历了类似的情况，但依靠行业自律，企业按需生产，规避不理性竞争，已经逐渐走出。与显示面板相比，光伏行业好在需求增长快，相应的去化速度也更快，但另一方面，行业参与者太多，较难对行业自律形成共识。据他介绍，经过多年竞争，目前全球的显示面板参与者不到十家，有的还在收缩业务，而这两年大量企业涌入光伏行业，如果只依靠几家企业，比较难改变目前的局面。他还表示，所有制造业都存在行业竞争导致的周期波动，相信随着行业发展，波动的幅度会越来越小。

陆川认为，提到自律，企业需要把握好自己的扩张速度与定价机制。以招投标为例，最近央国企项目的投标价格又屡创新低。关于招投标价格机制，他建议，第一，打价格分时，用更能反映投标聚集度的靶心价替代最低价；第二，优化绑定第三方价格的机制，避免价格不断踩踏；第三，主管部门是否可以加以指引，对准入企业的规模、业绩、历史履约情况等商务分给予更大权重。

“企业不得以低于成本价投标，这是法律规定的，但所有人都无视这个规定，我们能不能想办法去执行？”李俊峰说。

多位企业家提到，期待政府主管部门、行业协会等外部力量在产能、定价机制等方面加强组织引导。

攻守竞合，龙头企业下一步怎么走

在行业周期底部应如何自处？大多数企业家都认为应该攻守兼备。守，要求企业重视经营现金流，控制资产与负债规模，实行降本增效；攻，则是指寻找新市场，注重技术创新，积极探索差异化。经历了行业几轮周期的高纪凡认为，这是企业通过自我变革、科技创新变得更加强大的时机，“不要浪费一次危机中孕育的机会”。

上半年，隆基绿能的巨额亏损引发市场关注。“隆基的三九天已经过去了，接下来不会更寒冷。”钟宝申表示，上半年的亏损主要源于美国运回存货及BC存货的减值，公司下半年的业绩会转好。他进一步解释称，上半年BC产品在研发量产和销售推广之间出现了节奏的失衡错配，二代产品将充分吸取经验教训，并于明年一季度大量上市，“客户的反映和给出的价格都在我们预期之内，相信这个差异化的产品能带动企业经营的好转”。

晶科能源、天合光能在上半年实现盈利。晶科依托的是全球化布局，以及ESG体系建设给品牌带来的溢价，天合则受益于多轮驱动的业务布局。

业绩各有喜忧，在行业低谷期，龙头企业之间的竞合关系是否会发生改变，是各自为战还是抱团取暖？有企业家提出，光伏龙头之间的关系或将进入长板互补的3.0时代。

据高纪凡介绍，在光伏行业发展初期，大多企业都在自己有优势的专业领域发展，上下游合作密切。但后来在垂直一体化趋势下，企业纷纷向上下游环节延伸，合作开始被竞争所取代。而如今，企业之间应该走向更高水平的合作。

“产业链各环节中，企业相互支持对方做得强的部分，并分享成果。这会让产业链分工更高效、持续，提升国际竞争力。”刘汉元说。

高纪凡指出，天合光能与通威很早就开始战略合作，共同穿越了2012年的周期，并且都走得更高更远，与TCL中环也曾共同推出210尺寸产品。近期，天合联合产业链企业，创建群创光伏技术有限公司，期待通过集体创新，共享知识产权，探索技术合作的新方式。朱共山则提到，协鑫与TCL中环已经通过股份制合作，技术优势互补等方式，进入了3.0合作的时代。

钟宝申表示，竞争是正常的，但合作也是必须的。比如在建立行业标准方面，企业之间合作推动，能让包括客户、供应链在内的行业所有人受益。

李仙德则认为，供应链的合作是相对容易的，但要求企业共同去追逐行业的深度发展，需要很强的信任基础，则相对困难。目前大家能坐下来共商行业健康发展，是一个很好的方向。

近年来，在政府和资本的支持下，光伏技术迭代速度加快，且仍在持续进步的过程中。光伏龙头在技术合作的同时，也开始关注知识产权的保护。李东生在对话现场回答《财经》提问时指出，光伏产业专利壁垒比较高的环节，主要是电池片、拉晶以及硅料。如果知识产权不能被合理地保护，对投入创新的企业是不公平的。从趋势来看，中国在技术专利方面的保护正越来越与发达国家接轨。

对话末尾，七位光伏龙头一把手合写“合”字 来源：央视《对话》栏目组

光伏成长空间如何兑现

对光伏行业信心的来源，关键在于未来的市场究竟有多大。刘汉元认为，在碳中和背景下，可再生能源会担当主角，而光伏又是其中的第一主角。如果全世界要在未来20到30年内实现碳中和，每年的光伏装机量需要达到目前的3倍至5倍，因此行业未来成长空间巨大。当前光伏产业已较为成熟，光伏发电也具备经济性，“万事俱备，只欠东风”，当下需要解决的是如何优化机制、加快应用。

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能源经济研究室研究员朱彤指出，光伏行业目前遭遇的困难，不只是简单的周期现象，而是叠加了很多非周期的因素：其一，当前光伏企业面临更复杂的国际环境，美国等国家正通过补贴、贸易壁垒等一系列组合拳推动本地化。其二，电力市场化改革影响了光伏电站的盈利性，这将最终影响对光伏产品的需求。其三，随着波动性的风光发电逐渐增加，参考欧洲的经验，当风光发电占全年发电量比重达到15%时，就需要增加灵活性资源的投资。过去风光装机能够大规模发展，是得益于传统电力系统本身的冗余资源，而随着近年来光伏装机大规模地迅速推进，原有的消纳能力已不够用。这些因素是企业自身无法解决的，需要电力系统的体制机制改革。

高纪凡回忆道，2012年光伏行业陷入寒冬后，各级政府都非常关心产业的发展，后来便有了支持光伏产业健康发展的国发文，并由此开启光伏十年发展的黄金期。“企业有积极性，再加上政府的引导，相信行业可以扭转乾坤，再为光伏产业构建一个新的十年黄金期。”他说。

中创碳投董事长唐人虎指出，以前光伏是有补贴的，在某个时点之前可以享受更好的电价，因此会出现抢装的现象，供给侧也会有一定话语权。但现在没有补贴，这种特殊性不复存在了，这个时候就需要企业自己苦练基本功，主动去匹配不断变化的需求和政策预期，提升数字化、柔性制造的能力，学会如何穿越周期，穿越各个国家的政策壁垒。

李东生强调了全球化的重要性。他表示，中国的光伏制造领先全球，而如今全球化的规则发生变化，强调经济的区域化、本地化，中国光伏要想继续保持领先优势，一定要改变只卖产品的策略，要在全球建立起更强的产业能力，融入到当地经济体系中。李俊峰也指出，光伏行业要学习家电行业的全球化理念，光伏企业要有信心、有勇气服务全人类，而不仅仅是服务中国。

“光伏在能源使用中的占比还很低，客户的期待还没有得到全面满足，对照让人人都能高品质的享受可负担的清洁能源的愿景，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”钟宝申说。